众人身处台阶之上,上有树妖,下有伥鬼毒虫,一时之间六神无主。陆鸿渐突发英雄豪气,吼声道:“他奶奶的,歪门邪道能奈我何?”一人当先,手脚并用,将尸体掷踹开去连成一线,仿佛筑堤一般,众人见此法暂可挡虫蝎大军潮来之势,便也如法而施,力小的在前寻路,力大的多扛几具断后。
众人戮力同心,终力杀出一条血路来。虫奔之声渐远,但那白衣伥鬼始终不即不离跟在后面。萧遥脸色肃然,道:“伥鬼已跟定咱们了,千万不可回头,谁回头便要做她的替死鬼。”吓得空空儿屁滚尿流,祝灵儿也晕了过去。萧遥向少冲道:“少冲兄弟,你身具天眼神通火眼金睛,可看出这是否是徐鸿儒布的迷阵?”少冲摇头道:“惭愧!在下这双眼睛时灵时不灵,加之毒气侵体,三昧混乱,比常人还要不及。”萧遥脸色更加难看,自言道:“夜半正是阳衰阴盛之时,又是地处阴尸之地,极易受外邪入侵,徐鸿儒正好趁虚而入,施展他的迷魂大法。如何破解本先生也无能为力,罢了,罢了,咱们怕要命丧于此了。”
欧阳千钟骂道:“他奶奶的,咱们是不是闯进阴遭地府了,怎么如此多的大鬼小鬼,吊死鬼,无头鬼,这个乱发遮脸,看不见脸孔,也不知是个美女鬼,还是个丑鬼,抑或根本就没有脸……”空空儿哭着嗓子道:“还有没有脸的鬼啊。”刀梦飞在旁道:“没有脸不算吓人,就怕她虽然有脸,却没有眼孔、鼻子,只有一张血盆大口,张开口来,舌头比身子还长,勾住人便往肚子就送去……”空空儿捂住双耳道:“别说了别说了,快叫徐三儿把她收了回去,空空儿给他磕头。”刀梦飞道:“空空儿真是越老越是天真,徐三儿要咱们死,你磕一万个头也没用了。”
陆鸿渐一听徐鸿儒之名怒气横生,道:“我就不信这个邪,瞧瞧我这招‘钟馗打鬼’!”一个鹞子翻身到了那伥鬼身后,也没见她转身,仍然是正面朝着陆鸿渐,陆鸿渐心下疑惑:“前后都是一个模样,真是邪门!”一边催动掌力向她攻去,惧其无常,不敢近身。伥鬼身若飘絮,并无着力之处。陆鸿渐凝身收掌,伥鬼却也站立如旧。陆鸿渐怒发冲冠,掌出如电。伥鬼被他掌风带得东倒西歪,却似乎毫发无伤。
萧遥叫道:“陆护法,男不与女斗,人不与鬼斗,咱们别管她啦。”陆鸿渐脾气虽暴,却也粗中有细,料想鬼非人,岂能以常理论之,倘失去理智,便是中了徐鸿儒的诡计,当下收了掌法,向伥鬼喝道:“我已识破你的真面目,再来罗皂,定打到你魂飞魄散,难以投胎。”此话既是恐吓伥鬼,也是警告背后捣鬼的徐鸿儒。也真奇怪,他喝声刚止,那鬼竟消失不见。
陆鸿渐心中暗笑,过来与萧遥等人会合,道:“徐鸿儒的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任他耍甚花样,咱们便以六字诀回他:不看、不闻、不理。”
众人闻言甚觉高深,皆想:“不看、不闻、不理,说起容易做起难,譬如鬼怪加害,难道视作不见,不理不睬么?欧阳千钟险些惨死树妖之手,莫非只是幻觉?这其中风险太大,到了性命关头还得慎重。”
萧遥细细一想,如有所悟,道:“不错,徐贼的迷魂阵法既然无法破解,咱们便不去破解。两眼所见是假,两耳所听也是假,皆是迷人心智之把戏,若以假当真,便是庸人自忧,自讨苦吃;若不以为意,固守本真,自然云开雾散。”
货担翁暗自佩服:“陆鸿渐有胆有识,有勇有谋,为人机警睿智,处事举重若轻,从一个无名小辈坐到护教法王的位上看来绝非幸致。”
众人平定心神寻路,但见不知何时已进了一片沼泽之地,刀梦飞怕有泥淖陷阱,在前以刀探路,荒烟蔓草间偶见恶鬼凶魅,近看皆为石刻雕像,瞧模样极似白莲教历代护教法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什么迷阵。
这时一阵异香飘来,沁人心脾,众人虽怕敌人放毒,但那香气实在太过美妙,又不自觉多闻了两下。
寻香望去,不远处沼泽地里长满红花,看来土肥泥沃,滋养那红花茎粗叶大,花色绚烂,花间流声潺潺,似有溪水,走近一看水色皆鲜红似血,腥臭扑鼻。
欧阳千钟无名火起,道:“这花定有古怪!”连根拔出一大把,却见根泥赤红,如同血肉,茎中浆汁也如鲜血。欧阳千钟本想尽皆毁去,瞧着满手血污竟自呆了。
萧遥道:“看来这里便是那石碑所言之‘逐鹿原’,此处千百年来死人无数,血成水,肉成泥,长出鲜花芜草。”
众人一听,皆想这片大地乃死尸淤积而成,那得死多少人啊,除非此处乃兵家要地,天天都有仗打。华夏大地烽烟时起,似乎从未止息,战争犹如绞肉之刀,无数生灵涂炭,曾经活生生之人犹如沧海浪花,一闪而过,血肉之躯化作大地尘埃,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要为这沼泽地供肥添料,连点痕迹也不会留下。一念及此,不由得心寒意冷,万念俱灰。
众人尚在抚昔追古,陆鸿渐忽然回过脸来朝着众人道:“咱们回去吧。”萧遥一惊,道:“陆护法这是要咱们回哪里去?”陆鸿渐脸色阴冷的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众人相互对望,心道:“陆护法这是怎么了?”
货担翁内功深厚,头脑较之诸人清醒,见陆鸿渐意似放弃征讨徐鸿儒,双臂一张,挡住他道:“陆护法难道怕了徐鸿儒不成?”陆鸿渐双目精光大盛,道:“怎么?你要抗命?”货担翁道:“老夫本以为陆护法乃真英雄,扶大厦之将倾,定能力挽狂澜,没想到老夫还是看走了眼,你本就是一个山野村夫,见识短浅,胆小如鼠,徐鸿儒布了一个迷幻之局便把你唬得掉头而回。”
陆鸿渐怒道:“老匹夫,你也别自命清高,你这许多年鲜有露面,露面便冲着教主之位而来。”
货担翁一惊道:“什么?”
陆鸿渐道:“你九散人行挑拔离间之能事,让我与徐鸿儒两虎相斗,嘿嘿,螳螂捕蝉,麻雀在后,真是狠辣!”说到最后,陆鸿渐青筋暴起,右边手袖鼓胀而起,左手也蓄足掌力。货担翁笼手傲立,似不屑与战。没想到陆鸿渐说打便打,一掌拍中货担翁前胸。货担翁连退数步。
九散人忙上前隔在二人之间,陆鸿渐冷目电射,盯着众人道:“你们一块儿上,陆某何所惧哉?”
猛听欧阳千钟放声狂笑,在这一片死寂中甚是诡异。刀梦飞道:“牛皮大哥,你笑什么?”欧阳千钟却指着众人道:“俺笑你们一个个没有好下场……”又指着一朵朵红花道:“此为老匹夫之头颅,此为萧先生之头颅,……嘿嘿,刚好九颗,还有陆护法……”说着话向陆鸿渐走近,手要去摸他脑袋。
陆鸿渐冷冷瞧着他,也不知他是真疯还是装疯,掌力蓄势待发。
刀梦飞等人也是代他捏一把汗,忙上前把他拉开道:“牛皮兄,你中邪了么?
少冲走上前道:“陆护法、欧阳大哥都中了邪术,你们最好把他二人制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九散人尚在将信将疑,陆鸿渐指着少冲道:“五宗十三派在我们之中安插有奸细,那个人便是你!”挥掌便向少冲攻去。少冲突然张臂向天,头发上指,五官易位,跟着全身衣衫爆裂,露出虬实的胸膛。陆鸿渐这一掌拍过去,力道尽数反击回来。陆鸿渐一呆之际,少冲向他双掌齐出,雷霆之力滚滚而来。
九散人本已昏乱,这下更不知该帮谁了。一边猜想陆护法中邪,一边也疑心少冲来历,见陆鸿渐与少冲斗了个难分难解,心想他们最好两败俱伤,对众人便不会有所危害。
狗皮道人忽然诡笑一下,对货担翁道:“老匹夫,你藏得好深啊!”刀梦飞在旁道:“老匹夫做了教主,也到咱们九散人出人头地了。”
货担翁道:“你们也以为,老夫征讨徐鸿儒,便是为了夺教主之位?老夫早已淡泊功名,不过眼下,……倒也不无不可……”他说到最后连自己也吃惊不小,抚胸平定内息,心想:“我货担翁自负才学,最多对护教法王之位有过念想,何曾有僭位教主的想法?怎么会说出来这般话来?”
却听萧遥道:“如今教主生死未卜,你们便生非分之想,就是教主不幸遇害,教主之位也轮不到你货担翁。”
狗皮道人忽然又诡笑一下,道:“不错,皇帝人人做,今日到我家。教主之位嘛,萧先生也坐得。”
刀梦飞、烟花娘子、担担和尚都面有喜色道:“咱们也可以么?”
只空空儿愣愣的瞧着众人道:“你们都疯了么?咱们来除徐三儿的,徐三儿还没除,你们便争着要做教主了?”
狗皮道人再次诡笑一声,道:“可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教主之位却只有一个人坐得。贫道适才得到神示:只有以鲜血浇灌血魔花,以肉体堆垒封神台,才能找到去闻香宫的路径。也就是说,咱们之中,必须要死人,死到只剩最后一个人,即为真英雄真豪杰,便可登上封神台,入主闻香宫。”
他话音刚落,闻者兵器尽出,见人便杀。萧遥不会武功,立被砍于血泊之中。
空空儿见众人翻脸无情,大打出手,甚是骇异,但因祝灵儿昏迷不醒,搂着她也只有干着急而已。
却在此时,一个蓝袍汉子飞步而来,手起一掌,打在狗皮道人顶门之上。狗皮道人顿时委顿倒地,打斗中的众人皆眼前一黑,不省人世。
待他们醒来,已是天色将曙,只见眼前置身一个山洞中,认得那蓝袍汉子是逍遥谷谷主南宫破,方知为他所救,皆感大德。陆鸿渐等人不免质问他何以独闯白莲教禁地,南宫破道:“久闻闻香宫奢华富丽,而九顶莲花峰险不可测,在下一念好奇,并无他意。昨夜混过鬼门关,正见到诸位误入迷局,这位道兄为妖魔附体,故出手相救。”他说的道兄,正是狗皮道人。
原来众人在万虫谷所遇大都是迷魂幻象,因中尸毒,又积尸地阴气甚重,未能勘破,少冲天眼失灵,看不出眼前究竟是迷魂邪阵还是妖异怪象,但陆鸿渐、欧阳千钟前后性情大变,乃中了邪术之故,却看得一清二楚。原来众人自闻了那血花香,都觉心慌气促,但似并无大害,一时并未在意,而陆鸿渐中毒在先,元气尚虚,又逞强不食人肉,奔走中已被尸虫钻入体内,那血红花花香特异,虽非剧毒,却能诱发幻觉。
陆鸿渐魂灵出壳,只见金光万道,祥云朵朵,鸾凤齐鸣,笙歌迭奏,白虹经天,龙车东来。莲花老祖携十八高贤光降,训斥他道:“陆鸿渐,五宗十三派正要攻打莲花峰,你不好好护教守教,却要与同教兄弟豆萁相残,争夺教位,你知罪么?”陆鸿渐辩道:“徐鸿儒胡作非为,置我教于水深火热之中,又将篡夺教主之位,害死更多兄弟,弟子无意教位,原打算先讨伐他再对付五宗十三派。”莲花老祖道:“徐鸿儒未篡王好贤之位,何来讨伐?就算真的发生,事有轻重缓急,目下五宗十三派攻打在即,倘为其覆灭,这教主之位争来又有何用?本座常感痛心者有二:一者痛心人心常怀私欲,且眼界狭小,为蜗角之地,蝇头之利,不惜兄弟相煎,骨肉相残;二者痛心世事兴衰,轮回相替,而人间净土终是空中楼阁、镜中花月。本座与十八高贤创立本教之宗旨,乃是救人济世。救人者,超脱苦海也,济世者,早成人间净土也。创教伊始,百废待举,尚能奉行正道,共渡时艰,教业一派欣欣向荣,到了后世却放纵私欲,争权夺利,兄弟相残,那救人济世倒没见人去做了。白莲教也成了为非作歹,蛊惑人心之魔教,如此下去,败亡只是迟早之事,诚可痛也!”陆鸿渐听了大是拜服,暗想莲花老祖显灵垂训,发人深省,白莲教历经宋元明三朝,迄今四百余年,教中兄弟一百年为朝廷所杀,另三百年却在自相残杀,每到教主易位,便是派系清洗、血腥屠杀之时,诚如王朝迭代相替,流不尽英雄之血,正应了那碑上之语:封神台上尸积如山,逐鹿原里血流成河。如此至理名言绝非徐鸿儒那龌龊小人说得出来。他不知徐鸿儒曾为残灯法师座下弟子,能说几句禅语警言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卖弄玄虚,却已让陆鸿渐毫无怀疑。陆鸿渐便请示道:“弟子驽钝,如何解除内忧外患,还请老祖训示!”莲花老祖道:“吾有四字真言,你且谨记:安内攘外。安内者,捐弃前嫌,戮力同心,铲除内奸,清除身后黄雀;攘外者,共御外敌。”说完这话仙乐声起,老祖携十八高贤驾祥云而去。
陆鸿渐听了顿感眼前一亮,明白老祖所言,是要他攘外先安内,与徐鸿儒合力抗敌,方能保白莲教大业。他把“内奸”认作少冲,“身后黄雀”认作货担翁,因此大打出手。而此时方知受徐鸿儒妖法误导,甚感惭愧。
欧阳千钟自拔了血红花,眼前顿时现出一口大缸,酒香袭人,他顿时大乐,奔上前纵身跳入酒缸,咕咕咕喝了个大饱,却发觉身子胀大如牛,只有头伸得出去。再看外面走过来一鸡一犬,一马一猴,鸡头是狗皮道人,狗头是刀梦飞,马头是萧遥,猴头是空空儿,飞过来一蜂,蜂头是烟花娘子,跑过来一鼠,鼠头是担担和尚。货担翁与陆鸿渐也没了身子,只有头颅酣斗,齿牙互咬。见了这般怪象,神智顿时为之错乱,直到破除迷魂阵法,仍然语无伦次,笑骂无常。众人虽为之叹惋,也不知如何疗治,只有等他慢慢复原。
余人也或多或少受伤,尤以萧遥受伤最重。回忆昨夜经历,犹如一场噩梦。想起因教主之位竟起争斗,俱各感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