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一脚踹开自家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咣当!”一声巨响,门框上本就松动的泥块扑簌簌掉下大片,呛得人睁不开眼。她涨红着脸,挥开面前的灰尘冲进屋里。
“啪!”手里那个空瘪瘪、几乎能当筛子用的旧篮子被她狠狠掼在缺了条腿的歪桌上。“哐啷啷!”几枚仅有的铜子儿在篮底不甘心地蹦跶了几下,发出格外刺耳寒酸的响动,随即没了声息。
温云正缩在角落的小凳上,低头对着膝盖上一个指头大的破洞费力地穿针引线,冷不丁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吓得一哆嗦,针尖“噗嗤”一声就扎进了指肚,渗出一小点血珠。她“哎哟”一声,赶紧把手指塞进嘴里嘬了嘬,抬起头,正对上胡氏那张扭曲的面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娘,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招惹您了?瞧您这气性……”
“招惹我?!”胡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起来,“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小贱蹄子!温小染那个扫把星!”
她双手猛地往那粗壮的腰上一叉,脖子伸得老长,活像只准备扑上去啄人的老母鸡。
“我今儿个!就在集市那边!亲眼瞅见了!好家伙!人家现在那日子过得……啧啧!那叫一个舒坦!那叫一个滋润!”
温云手里纳了一半的针线活儿彻底停了下来,纳鞋底的粗麻线还松松地搭在手指上,她微微眯起眼,仔细听着。
“温小染?她……她不是被您赶出去了吗?居然还在这村子里?”
“何止在村里!”胡氏的声音拔高,带着哭腔和浓浓的不甘,“她过得好着呢!就攀上了村东头那个什么鬼什子慕大夫!住着青砖大瓦房!窗明几净的!还带着个齐整的小院子呢!比咱家这狗窝强一百倍!”
胡氏越说越气,唾沫星子横飞:“还有她自个儿!穿得那叫一个光鲜!一身水绿的新衣裳,那料子滑溜溜的!小脸蛋养得红扑扑、水嫩嫩的!”
“凭什么?!啊?!她凭什么?!”胡氏气得原地直跺脚脚,脚下的烂泥地都被她跺出个浅坑,“她一个克死她亲娘、吃咱家喝咱家、被咱们好心收留又扫地出门的丧门星!凭什么她就能过好日子?!凭什么她就能穿金戴银?!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瞎了眼了!”
温云安静地听着母亲颠三倒四、充满怨毒的咒骂,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迅速捋清了前因后果。
“娘,您先消消气,坐下喝口凉水。”温云放下手里的针线,慢吞吞站起身,走到胡氏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您在这儿喊破喉咙有啥用?再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那才叫不值当。”
她顿了顿,见母亲的喘气声稍微平复了些,才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她日子过得好?那不是正好吗?”
胡氏一愣,一时没转过弯来。
温云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小染如今能过上好日子,说到底,不还是托了咱们家的福气?要不是当年爹爹一时心善,把她从路边快死的时候捡回来,给了她一口饭吃,一条活路,哪有她的今天?”
“呸!什么福气!是晦气!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胡氏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
“话可不能这么说。”温云轻轻打断她,声音平稳,“爹爹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大,这养育之恩,比天还大。如今爹爹不在了,她这个做女儿的,日子过好了,难道不该回来孝敬孝敬您这个阿娘?替爹爹还些当年欠下的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胡氏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猛地亮了起来,像是漆黑的夜里骤然看到了一盏灯笼。她突然安静下来,淡淡地扫过自家这四面漏风的墙壁,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黑黄的土坯,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孝敬?还债?
对啊!孝敬!还债!
“可……”胡氏心里头那点火苗刚窜起来,又有些发虚,想起村里人对那个慕大夫的传言,虽然今天看着人模人样,但谁知道是不是个硬茬,“她现在傍着那个姓慕的,翅膀硬了,哪还会像以前那样,让咱们搓圆捏扁,乖乖听话?”
“她敢不听?当年为了给她那个痨病鬼亲娘治病,爹爹可是东挪西凑,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如今爹爹人没了,这笔账,她这个做女儿的,难道想赖掉不成?!‘父债女偿’,自古就是这个道理!”
胡氏那双浑浊的眼睛彻底瞪得溜圆,像是黑暗中看到了成堆的银元宝,她激动得连连点头,声音都有些发颤。
“对!对对!说得太对了!替父还债!这个名头好!看她怎么赖!”
“那……就说……就说当年欠了多少?”胡氏搓着那双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急切地问,喉咙里都有些发干。
温云细细沉吟片刻。
“少了不顶事儿。”她思忖着,语气笃定,“要就要个狠的!让她一次就掏干净!省得以后麻烦!”
她伸出两根手指:“就说……二十两!纹银二十两!”
二十两!
胡氏倒吸一口凉气,心跳都漏了一拍。这个数目,对她们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一丝微不可察的内疚像小虫子似的在她心头爬了一下,但转瞬就被眼前破败的家境彻底淹没。她一咬牙,狠狠心!
“行!就二十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胡氏立刻拍板,但随即又皱起眉头,“可是……咱们空口白牙的,口说无凭啊!万一那小贱蹄子死不认账,或者那个姓慕的出来给她撑腰、搅和稀泥,那咱们不是白忙活一场?”
“那就给她弄个凭据!”温云脸上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阴冷笑意,“就说是爹爹当年亲手写的借据!白纸黑字,看她认不认!”
“可……可你爹那手字……”胡氏又犯了难,温大山那手字,歪歪扭扭,跟鸡爪子在地上刨出来似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他哪会写什么正经借据?
“娘,这事儿,您就甭操心了,交给我。”温云挽起袖子,胸有成竹地走到墙角那个积满灰尘、散发着浓浓霉味的破木箱子前,弯腰费力地翻腾起来。
很快,她摸出一张边角已经发黄起毛、纸质粗糙得剌手的破旧草纸,一支笔尖磨秃了的破旧毛笔,还有一小块干得四分五裂、边缘都磨圆了的劣质墨锭。
她小心翼翼地在缺了个大口的破碗里倒了点浑浊的凉水,用手指头蘸着水,耐心地在干硬的墨锭上反复研磨,化开一点点黑乎乎、黏糊糊、散发着怪味的墨汁。
然后握紧那支颤巍巍的破笔,屏住呼吸,极力模仿着记忆里温爹爹那歪七扭八、大小不一、毫无章法可言的笔迹,在那张泛黄的糙纸上,一笔一划,颤颤巍巍地写下几个字:
“今借到纹银贰拾两整,为小染母治病之用。”
她故意把字迹写得模糊不清,墨色也弄得深浅不一,有的地方浓得像一团墨疙瘩,几乎化不开,有的地方又淡得快要看不见,仿佛真的经历了漫长岁月的侵蚀和磨损,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陈旧和沧桑劲儿。
尤其是在最后落款处,她更是煞费苦心,把“温大山”那三个字写得几乎糊成了一团,笔画粘连,墨迹晕染,不瞪大眼睛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写完,她轻轻用嘴吹了吹尚未完全干透的墨迹,将这张新鲜出炉、散发着墨臭和霉味的“古董借据”小心翼翼地捧到胡氏面前,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
“娘,该您了,按个手印!”
胡氏二话不说,撸起袖子,伸出指甲缝里还嵌着泥的食指,直接伸进灶膛里抠了一大把黑乎乎的锅底灰,又往布满老茧的手心“呸”地吐了口唾沫,胡乱和了和。
她瞅准“温大山”那三个烂字旁边空着的地方,眯起眼睛,憋足了劲儿,狠狠地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