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车的奴隶不是被爹娘卖了,就是战乱时与家人走散,最终都沦落到人牙子手中。也不是没有逃走的,可逃走后他们又能干什么?留在这里,起码还有口饭吃。
只是不知为何,今早人牙子却将所有人拷上装车,听她言语间的欢喜,似乎是有个大买卖上门。
少年很不安,揪着元秋的衣服,冲这个才认识不到几日,比自己年长一些的人寻求安慰。
“没事。”元秋轻轻握住他的手,他一笑起来,少年都有些呆愣:“牙婆说是大买卖,想来是个有钱的买主。”
“嗯。”少年紧紧回握他,终于放下心:“你是最晚到牙婆手里的,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元秋一愣,声音静静的:“我没有名字。”
“你没有?”少年有些不信,又亲昵地笑道:“没事,你这么漂亮,等到了主人家,他们一定会给你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这是牙婆说的。”
朝长陵离开马车前,看见的就是他们相视而笑的画面。
她这时总算想起来,这个少年和她之前在灶房里看见的那个少年魂魄,长得十分相似。
眼前的光影又一闪发生了变化,来到这座宅邸的书房里。
男人神色凝重地皱着眉,看样貌是年轻一些的县令老爷。
他面前搁着一叠公文,朝长陵上前一看,大概写着前人告老,如今的县令一职很快就会空出来,上头的人明年就会派人来巡视郡县这些大官小官,看谁能胜任此职。
“夫人,这法子真能行吗?”
郑夫人年轻时更加美貌庄重,道:“我闺中密友和要来巡查的员外郎有些亲戚关系,他的喜好在京都可是无人不知,绝对错不了。”她弯下身道:“这县令一职许多人都虎视眈眈,咱们等了这么多年,可不能在这出了差错。”
县令,一县之长,是正儿八经有实权的五品官。
这可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地位。
男人的呼吸一下子加重,这诱惑太大,几乎不需要犹豫就能下定决心。
“好,就这么办吧。”
挑选家中奴仆根本就不需要家中主母来看,少年们被人驱赶下车,进入内室,一一跪下给郑夫人磕头,心中才隐隐意识到,这也许不止是挑他们来做下人这么简单。
现在是倒春寒,外头还是凉飕飕的,他们身上的衣袍没几件是完好的,刚才在马车里就已经冻得四肢麻木。
可这屋子里烧着炭,点着暖香,亮堂又宽敞。那些花瓶香炉,珠帘屏风,无一不在彰显这不是寻常的人家。
少年们心思各异,但毫无疑问都开始有些雀跃。
如果不是挑下人,那会是挑什么呢?一定是他们此前想都不敢想的那种好东西。
牙婆在一旁讨巧地说着容貌不差的都被她领来了,郑夫人点头,让下头的人抬头让她看看。
少年跪在元秋旁边,一抬头就看见郑夫人衣着精致,俨然是元秋所说的那样,这是个有钱的买主。
郑夫人品鉴的眼神一一从他们身上掠过,等扫过少年时,他难掩兴奋,讨好地冲郑夫人笑了笑,可惜她很快就移开目光,却在元秋的脸上停顿。
原本只是挑选的目光一下子迸发出类似于惊讶、惊艳的色彩,少年心中一沉,意识到也许元秋要被夫人挑中了,而自己却又要回到牙婆那里,过上没有衣服穿还要日日挨冻,被她抽打的生活。
不要……绝对不要!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咬牙,往旁撞向元秋,将他的脸朝下压倒在地,面对急忙上前来查看的郑夫人,他倒在元秋背上,目光又可怜又瑟缩地叫了一声:“夫人……”
他也很惨,身上的伤不比元秋的少,因为经常吃不饱饭,生得不如他那般高,但比起五官,他自认没有哪一处会输给他。
郑夫人看着他,却是抬了抬手,几个粗使的婆子上前无情将他拽走。
被压在地下的元秋一顿,缓缓抬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黑漆漆的,被灯火一照,像是缀了星辰,又亮又深,眼睑微微下垂的眼型和那上翘弧度恰到好处的眼尾,竟能让媚与冷并行。
脸上乱七八糟的泥土和疤痕,以及刚才在地上蹭脱了一层皮的伤口,在他脸上却奇妙地融合成一体,没有狼狈,只有凌虐。
这般年纪就已经长成这样,难以预想日后会是怎样一副容貌。
郑夫人怔愣地想着,元秋眨了眨眼,不安地对她唤了一句:“夫人……?”
这细弱的,带着颤的尾音,彻底坚定了她的内心。
她弯下腰,就像看不见他有多脏一般,如视珍宝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乖孩子。以后,我就是你阿娘了。”
这场挑选并不是只选了元秋一个人,定下他之后,郑夫人又挑了七八个样貌出挑的留下,刚才那个少年也在其中。
他被婆子带着要走,与元秋擦肩而过时,犹豫片刻,冲他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元秋微笑。
朝长陵在一旁漠然地看着,这个时候的元秋,笑容倒还不是伪装出来的。
因为这是在幻境里,她没那么多顾及,对元秋施展心诀后返回来的情绪不出所料,是冀望。
是觉得这个夫人真的会把自己视如己出吗,还是说终于以为可以脱离曾经的困境了?
可看他那日在阁楼里止不住干呕的样子,这份冀望只怕是要落空了。
被挑中的人都被带下去沐浴洗漱,换了新的衣服,元秋还得了一个新的名字:“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