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恩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叹了口气,将自己带过来的黄纸那块石头压在地面上,又捡了根干枯的树枝开始慢慢烧着,火焰将他翠色的双瞳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留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背后,使他此时同宁素尘更加相像。
他清了清嗓子回答道:“……其实是小主子在路上同我说的。一开始原雪小姐只想远走高飞,我拗不过她的性子,只好先护着她离开了坝勒洽县,本想着需要盘算一个离上京远一些的落脚之处,可就在这时小主子终于开了口。”
“她说,原小姐在赶她出门的前一天曾与她拉钩作出过约定,让她跑得越快越好,但一定要出现在上京城众人的面前。”
宁素商听罢抿了抿嘴唇,却也接不上话。
她手中也从旁边随便抄起了树枝扒拉着烧灼的黄纸,又忍不住偏头去看这个连墓碑都没有的小小的坟墓。
那边,贺元恩的声音还在继续:“原小姐知晓宁家旁系的商队来自上京,也知晓瓦尔达小姐曾在上京同先王与宁家二老爷都有过牵扯,她生性多疑,应当是觉得商队贸然请求带走小主子定然没安好心吧。”
宁素商点了点头,只听他补充道:“原小姐其实是对的。只有小主子先出现在上京城所有人的面前,宁家旁系才无法动她,只能想着越快平息事端越好。”
他望向这个可以说是有些简陋的坟墓,可不过倏尔间,他的眼眸就像是被刺痛一般匆匆移开了。
“待小主子被宁家二老爷收养后,我的行动就颇有受阻,况且我仍忧心着坝勒洽这边的动向。所以我借着小主子刚被收养,上京城的人们还都没有忘记她的时刻自行先回到了坝勒洽县。”贺元恩吐了口气,他看向宁素商认真聆听的面容,转头不再多言。
宁素商没有勉强他再说下去,即便是以现在她所知晓的一切来说,事实也已经很明晰了。
原野背着宁家旁系的商队偷偷将宁素尘先送出了坝勒洽县,她二叔派来的人发现任务完全失败之后,不知是出于灭口还是泄愤令原野消失在了坝勒洽的土地上。
后来原雪被收养进宁家旁系,贺元恩作为她的暗侍行动自然不如之前在坝勒洽方便,但原野的计策也让宁素尘保住了性命。在以后的事情,便是宁素尘被宁家旁系送进代行府,而贺元恩留在了坝勒洽县,不知历经何种磨难后最终成功上位成了此处的县令。
宁素商不知道原野最终是如何作出这个决定的,或许她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大胆的计划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这位性格古怪、脾气执拗还有些文采的中原小姐,只是默默将原雪推出了这个风雨欲来的家,而后她自己就再也没有亲手打开门扉的机会了。
时间溯回,来到多年之后的如今,当初护送原雪离开坝勒洽的暗侍与原雪在上京城内的继姐一同站在她孤单沉默的坟前,将这个迟来的真相明晃晃地揭露在正午的日光之下。
宁素商烧完了纸,她站起身来,怀着复杂的情绪再望了望面前的墓。她不敢妄加揣测对方是否愿意听得“安息”二字,故而只能轻轻俯身向她递来一声迟来的“谢谢”。
贺元恩默默看着她做完这一切,这才领着对方下山。
多年在坝勒洽官府任职的经历让人完全瞧不出他以前竟是一名暗侍。他注意到宁素商有些沉重的心情,似是想要活络气氛一般同她用轻松的语气道着往事:“说来倒是有趣,小主子唤我‘俄诃来涅特’,唤原小姐叫‘拉斯卡维’,但其实这些只是瓦尔达小姐常对我们说的话而已。”
宁素商听他说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禁也笑了笑:“素尘是个很倔的性子,她小时候还不太懂日格拉语,所以才形成了一个大致的记忆,最后索性把这个就当成了你们的名字。”
“的确,”贺元恩听罢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暗侍不怎么说话,我也没有因为这个问题同小主子交谈过,真要按日格拉名字说起来,或许我与越和侯家同属一宗还未可知呢。”
说话间,宁素商似是又想起了一事,便就着稍微轻松些的气氛向对方言道:“话说我早先在二月初四日便偶然间见贺县令往这边而来,彼时的我还为此困惑了好一阵啊。”
贺元恩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那日前来是为何,便同对方解释起来:“那日风雪甚大,我本不该前往的,这后来反倒叫宁大小姐瞧了去。”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了些许失落,“但那日是原小姐的生辰,说什么还是该去看看她的。”
此时二人间的气氛又颇有些沉重,宁素商念着这个流落异国他乡又无声无息地长眠于此的中原小姐,也不禁叹了口气。
她见场面冷了下来,便想着贺元恩疼柳夫人之事坝勒洽之人有目共睹,他应也是没了回日格拉的打算,于是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调查上:“我年前下落不明,是素尘顶上了我的位置。不瞒贺县令,我此番前来也是想要知晓素尘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之上。”
“那就恭喜宁大小姐,得偿所愿。”贺元恩对她笑笑,他语气中的由衷欣喜掩住了不易被察觉到的细微疑点,似也昭示着宁素商在坝勒洽这一行的完美结束。
二人谈了几句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去了,而宁素商甫一踏进正行客栈的门,就看到早已等待在客栈中的言予星。他在见到对方的那一瞬间,又习惯性地笑了起来,眯起了自己的一双桃花眼。
宁素商见状快走了几步过去落座:“言公子怎的这么早,不是说的晚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