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扶着沙靠背一点点站了起来,踱到屋角的穿衣镜边,努力的把背挺直。
老爷子一开始的动作极慢极慢,仿佛是老式走马灯里慢的画片儿,动作一顿一顿的。
越往后。
他的动作就越流畅。
顾童祥拍打着身上的烟灰,拿出梳子一下一下的用力梳着头,他干枯的手指是那么的用力,梳齿上带着被扯下来的丝。
就像是六岁的孩子在努力的重新学习着行走,或者六十三岁的老人在尝试着逼迫着自己回到三十六岁。
到了伸手去拿领带的时候,顾老头的动作已经和往日里没有什么区别了。
若非指尖的颤抖、惨白的脸色和眼底里无法掩盖的疲惫。
顾为经看着穿衣镜里的爷爷,几乎都以为往日里的那个顾童祥,恍然之间,又站在了自己的眼前。
“爸,你要去干什么?”
婶子看着正在系领带的公公,松开了手边的抱枕,惶惶的问道。
“你们走吧,你和顾为经今天晚上就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们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顾为经以后是要当大画家的人,不要去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牵扯到一起。”
顾童祥轻声说道。
“我?”
“我要去西河会馆,去找豪哥。有情况了我随时和你们跟进联系。”顾童祥慢慢的说。
“你去西河会馆,你去西河会馆又有什么用?”顾为经问道。
“豪哥。”顾童祥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豪哥他也许是个好心人。”
豪哥是个好心人。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不好笑的一个笑话了。
但这也是顾童祥唯一能够说出来的话了。
豪哥也许是个好心人,只要他去求,那么对方会把自己的孙女还给他的。就像那些赌的倾家荡场的赌徒们在网络论坛上互相抱团,彼此安慰——赌场的老板是个好心人,只要你去苦苦的哀求,求的他不忍心了,他们就会把钱还给你的。
无力、颓然、绝望。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在骗自己的鬼话,不管是说这些话的,还是听这些话的,大家都知道。
除了骗骗自己,到了这一步,又还能去做些什么呢?
顾童祥大概自己也知道,这话听起来实在太无力了。
老爷子透过穿衣镜,望向自己的孙子。
“她是我孙女。为经,你是我孙子,她是我孙女。”顾童祥轻声说道,“其实有一点,顾林没有说错,你们两个人之间,我一直是偏心的。这些年来,我这个爷爷从来都没有当好。”
顾为经承了祖业,拿了画笔。
顾林没有学画。
顾童祥知道,从小到大,他在心里一直都是更喜欢孙子的。
三天两头的在家里说,家里的院落、画铺,这些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将来都是要交到顾为经手上的,没有顾林的份儿。
顾林身边有爸爸妈妈还有爷爷,顾为经身边就只有爷爷。
所以。
顾童祥要从书画协会那里顺来了一盒进口冰激淋,就关上门偷偷塞给孙子吃。要有什么活动了,只有一个名额,便只带孙子去。听顾林说,国际学校里有什么派对,大家都去玩,顾为经却不去。
他担心顾为经没有钱用,担心他交不到朋友,就会下车时偷偷往他的衣服兜里塞上些钱。
顾为经和顾林,两个人中从小到大,顾为经都是更争气的那个。
但是。
顾童祥知道,做为一个爷爷,这并不是他应该偏心的理由。
他心是偏的,他不是一个好的爷爷。
所以顾林怨他,觉得自己不受重视,怨得没有错。
他不是一个好爷爷。
所以这些东西,就是应该由他来受着。
这就是命。
这就是报应。
因果循环,世上的报应从来不爽。
由他受着这些,并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