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伊莲娜小姐本人。
“其实布朗理事长很多话都讲的很道理,过去的一切都是墓碑。甚至——美好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声。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
伊莲娜小姐笑笑:“坦白的说,这句话本来就是为了悼念和缅怀而写下的,所以说它是墓志铭。”
女人顿了顿:“这真的是再贴切不过的形容了。”
“但是,就算是墓志铭又如何呢?墓志铭并非只能让人哀悼,它甚至也并非也只能记录过去。”
“海德格尔说,在时间是一切的界限,在时间的宏大尺度上,所有人们以为一成不移、亘古不变的事物,都会在一瞬间走向坟墓,可他同样也认为,时间是非线性的。”
“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它们不像是一根飞掠的箭矢一样,一去不复反。相反,他们像是蛋糕中的奶油和蛋糕丕,酒杯里的基酒和橄榄,彼此浸泡,彼此复盖,彼此交叠。”
“二十个世纪以前,罗马时代帝国边疆的牧羊人驱赶着牛羊从草场边走过,现了脚下的一朵野花。六个世纪以前,第一代伯爵在这里埋下了地基,他按照当时的传统,弯腰将庄园的设计图纸、自己的肖像,以及一枚镌刻着哈布斯堡王室头像的银币放在了建筑的奠基石之上。一百二十年前,我的曾曾祖父拿着一张支票,走出大门,他刚刚下定决定出资买下格利兹市政府旁的一座红色的砖楼,用作《油画》杂志社的总部。”
“今天,我们一同举杯,见证他的青铜雕塑被移回庄园门前。一百年后,如今的小朋友拄着拐杖,和身边的子孙讲述今天的故事……5o亿年以后,最后一抹阳光落在了这块土地上,然后太阳熄灭了。”
“在海德格尔的心中,这一切不是连续生的,而是同时生的。”
伊莲娜小姐侧过头。
“太阳在牧羊人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野花的瞬间熄灭。老伯爵推门而出,与他的雕塑被吊车吊入庄园生在同一个刹那。今天拉着父亲的手的孩子,与一百年后,拉着孩子的手的父亲,也生在同一秒钟内。”
安娜的声音,在宴会舞厅里回荡。
人们说。
德语是一门过于阳刚坚硬的语言。
不光德语音节里多为爆破的气音,听上去会有些金属敲击般的意味。
世间上其他语言,无论什么语系,从欧亚大陆到非洲大陆,再到印地安人的传统语言,它们都有一些充满母性的单词,比如祖国母亲,自然母亲,大地母亲。
而在德语里,这些词汇则被替换为了祖国父亲、自然父亲、大地父亲。这种微妙的修辞上的差别,也能证明德语的性格。
伊莲娜小姐的声音也并不柔软,但是却很好听。
清澈的好听。
安娜的声音不像是那种柔柔弱弱侬侬的软语,也不像是两枚铁锹相撞,击打着火星四射。
她的口音既有声线的柔美,也有德语的阳刚,既有女人的细腻,又有男孩气的阳刚。
最终。
听上去有一种近似中性的意味。
似是一粒粒圆润光洁的珠翠从指尖滑落,砸在了玉盘之上,也叮叮当当的落入人们的心里,让人们忍不住想——如果雌雄同体的天使们能够开口,大概,便是这样的声音吧?
“不是鲜花凋零,然后下一朵鲜花再开放。而是古往今来,百千万亿朵的昙花在刹那间,同时的开放,然后再一同的凋零。这个宇宙会在诞生的瞬间便老去。”
“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浓缩在这样的盛开于凋零之中。”
伊莲娜目光深邃着望着舞厅边看着她的脸。
“时间本身是没有意义的,那么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存在,海德格尔回答到,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存在不仅是存在着,而且它时刻存在某种意义之中’他说,‘生命是一种放逐,存在在行动之中,才能变为真实。’”
“或许人只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一片巨大的虚无,才能意识到存在的意义;或许人只有直面过死亡,才能理解生活的真相。”
安娜微笑:“死亡是一切的归宿,死亡甚至是时间的归宿。但死亡并不消弥存在的意义,正如墓碑也不会瓦解人生的意义。那些生过的,都将永远的存在。”
“当我的曾曾祖父披上外套出门,准备去买下杂志社的时刻。当我的祖奶奶被关进地窖里,以生命为抗争直到最后的时候,他们的存在战胜了时间的虚无。”
“她即将死去的时候,她的生命即将凋落的最后一秒,她存在的意义反而被放大到了极致。”
伊莲娜小姐拿起钢琴上的香槟杯。
“一朵花的美丽在于它曾经凋谢过。”
“布朗理事长刚刚用海德格尔的话,来回答了艺术品存在的意义。说的很好。”
“那么,我也以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里的话,做为我致辞的收尾——”
安娜顿了顿。
她颂念道:“我们绝对不应当让恐惧或者别人的安排,来画定好我们命运的边界。也许我们永远无法改变命运,但是,我们永远都能够挑战命运。如果我能向死而生,承认并且直面死亡,我就能摆脱对死亡的焦虑和生活的琐碎。只有这样,我才能自由地勇敢的,去做自己。”
女人扶着钢琴,一点点的从琴凳边站了起来。
“最终,人将会获得诗意栖息。”
“所以,我们不为我干杯,不为伊莲娜伯爵干杯。让我们为k。女士举杯。她的勇敢,她的自由,她的生,她的死,存在在过去的每一秒,存在在此时此刻,也存在在未来的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