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在下颌处的指节紧了紧,殷无渡的眉头皱起,脸上浮现出几分愠色。
晏琳琅不知道自己哪里回答错了,遂轻轻眨眼,侧首凝视他翻涌的眸色。
“你还是不了解我,晏琳琅。”
他换了自称,垂下眼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凝望着她瑰丽的眼眸道,“若你真的了解我,就该知道,我怎么可能恨你?”
一句话落入心湖,泛起无边的涟漪,将诸多情绪次第推展开来。
晏琳琅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
“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呀?这话让我怎么接?”
殷无渡并无秉烛夜谈的打算。他今晚出现在这里,已是饮鸩止渴,天理不容。
何况,今夜子时界门开,他必须去取一样东西。
他隐姓埋名化身成“李曦”进入傀儡宗,摒弃独来独往的性格与故人交友,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机。
“不用接,也不必再找我,否则,抹了你的记忆。”
殷无渡缓缓抬手,按了按她乌发柔软的后颈,与其说是威胁,更像是安抚,“听见不曾?”
施加在后颈的力度消失,熟悉的虚无感,让晏琳琅涌上些许的心慌。
沈青罗开门见山,“这个少年,就是你从鬼蜮捡回来的那个小怪物吧?”
小师姐曾与殷无渡打过几次交道,能认出他的样貌来倒也是情理之中。
晏琳琅并不意外,轻轻眨眼道:“他叫殷无渡,不是小怪物。”
见她承认,沈青罗原本轻淡的语气染了几分复杂:“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兜兜转转,你带在身边的人仍然是他。”
“我与他有契约在先,各取所需,并非是小师兄想的那般……”
昆仑山下的断剑诀别,濒死之际的召神血祭,回忆浸透鲜血,重逢已是陌路,晏琳琅不知该从何说起。
沈青罗却是误解了她的沉默,平声宽慰道:“你是极佳的合欢圣体,采阳补阴本就是顺应天理,不必遮掩什么。只是天下男人大多利己,没几个好东西,玩玩也就罢,万不可再交付真心,受其掌控。”
这番话果然很“小师姐”。殷无渡冷嗤。
她随口一说的“童养夫”,鬼蜮阵门外的交吻定情,只有他像个傻子似的当了真,记了很多年。
殷无渡金白的仙衣浮动,抬袖拂散面前的回忆碎片,朝着虚空更深处溯去。
这次,他要回到一切的起点,从根源上将情丝尽数拔除。
少年仿若穿梭在时辰的光河中,画面如潮水般自两旁飞速退去。
终于,他看到了黑暗尽头的那一点微弱的荧光。一双纤白的温暖小手将它轻轻捧起,擦拭干净,带出了阴山。
殷无渡进入其中,冷眼旁观自己如何从一颗怪异羸弱的心脏,逐渐生长出骨骼血肉。
饮露宫的幽静暖阁中,到处充斥着小少女忙碌的身影。
殷无渡站在回忆的中心,看着晏琳琅一会儿打着哈欠朝那筋络密布的身躯上倾倒灵药,一会儿捧着医药典籍在窗边钻研,一会儿又出现在那张摆满药瓶的长桌上,拿着药杵当当当费劲地捣鼓,一次又一次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扯回来……
终于有一日,少女送了绷带缠身的怪物一柄漆黑的长剑。
“你瞧,这剑刃的颜色像不像你的眼睛?黑曜石一样,可漂亮了。”
少女将剑刃拔-出一寸,又铮地推回鞘中,单手递给绷带少年道,“下次再有人拿石头扔你,拿扫帚打你,你就拔剑吓唬他们,但是注意不要真的伤到人,此剑吹毛断发,很锋利的。”
漆黑的剑刃,漆黑的剑鞘,浓到吞噬了所有光亮,凝望时有种惊心动魄之感,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吸进无尽深渊。
一看就非凡品。
少年拿着剑爬上飞涧旁的断崖,在那无人在意的角落,将剑刃捅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一如他在阴山受无数次的癫狂自毁,与撕咬他的万鬼同归于尽。
血液在流失,他并不在意。
当一个人死不掉却也解脱不了时,活着和死亡的界线就会变得模糊,连痛感也渐渐麻木。
麻木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晏琳琅不曾将他从鬼蜮裂缝中带出,如果他从未接触过阳光和善意,至少失去的时候,他就不会那般痛苦。
“他在这!去把五味司的医正找来!快去!”
远处传来少女焦急的呼喊,是晏琳琅找到了他自戕的地方。
旁观的殷无渡抬起玉色的手指,掌心对着手忙脚乱为绷带少年止血的少女,缓缓闭目:就从这里开始吧。
将记忆抽出来,捏碎,然后结束这一切。
吧嗒一声水珠溅落枫叶的细响,殷无渡感受到了一抹穿过指尖的暖意。
他慢慢掀开眼皮,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少女眼睫上残留的湿意。
啊……
原来这时候的晏琳琅,是会为他心疼、为他落泪的吗?
“你是傻子吗?我给你剑,是让你防身用的,不是让你捅自己玩的!你是要吓死我,还是气死我?”
少女抿着唇,微红的眼底满是痛惜,“你这样,我以后再也不敢送东西给你了。”
殷无渡试图摧毁记忆的手掌就这样顿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