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宁如珉辞世的那一旬时日,宁素商甚至来不及表露自己的惊讶与悲伤,就被各方势力拉扯下跌落进上京城的关注焦点之中。她不能情绪化,也不能有任何露怯的瞬间,她望着母亲完全破碎的空洞目光,选择伪装成一名能够平息争议、优雅服众的合格代行。
左济宣的来信与其说是她借来释放悲伤的缘由,不如说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第一项试炼。那仍是一个冬天,宁素商孤身一人在屋内坐了许久,她屏退身旁所有近侍外侍,徒留那封寄托着友人的小心翼翼的信默默陪着自己。
她狠下心来想要用循礼又疏离的语气公式化地回复对方,但在落笔时只觉心如刀绞。宁素商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左济宣在元春宴时小心翼翼想同自己搭话的模样,闪过自己再也触碰不到的父亲,也闪过面容都有些模糊的哥哥。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一颗颗划过她尚且稚嫩的面庞。
泪痕在刺骨的寒冷中不消多时便已风干,干涸粗糙的触感刺得宁素商面上阵阵发痛,只好将眼泪再次狠狠憋回去。她碧蓝色的双眸中仍含着摇摇欲坠的泪水,被模糊的视线并未发现自己的信纸早已被垂落的泪珠沾湿。
但最后她依然选择亲手把左济宣推了开来。那时的宁素商站在院子中吩咐夏梅将信笺递给定南侯府,却又在递信的那一瞬缩回了手。
她很清楚,左济宣的那封信中寄托的仍是他小心翼翼的真心,而自己不带感情的回应即是对此最大的蔑视。二人早已没什么往来,而这一封信一旦寄出,或许她这一生都不会再与对方有什么交心之谈了。宁素商思忖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再一次打开信封,用视线描摹着不知看过多少遍的简短语句。
院子中的白梅正开,随着寒风的摧折时时飘落些许花瓣下来。宁素商对着信看了许久,但左右这几句话也没什么再能深究的点,倒不如说她只是寻了由头难得放空自己的目光,以最普通的凝视作最郑重的无声告别。
那时的宁素商自然也没有闲心去检查信封中是否落了院子中的花瓣,她阖眼将信纸塞入封好后便径直递给了夏梅,再也没有去想它。
而现如今的宁素商再次提笔给对方写信,倒已是六年后。
她垂眸望向自己已经草草作结的信文,不知该添个怎样的结尾才好。左济宣在斯尼尔克东南边境要兼顾王上吩咐的巡查工作与暗地调查东齐临琅的工作,自然也是日理万机,并不适合在这时再说些打趣的闲话来。宁素商倒是想续一些自己的相思与关切,可真到落了笔又觉并无必要,何况眼下她也忙于调查与提防坝勒洽县的人,分不出心思专心感受自己习惯性压下的情感。
宁素商推敲了半晌,也只能用未来的约定寄托自己羞于开口的直率情感。她写到待二人都回到上京城后再相约一番,不失为一件美事,二月底三月初恰逢梅花开放的时日,或许待时也可二人同行前去上京城郊一观。
她小心将信笺封好,抬眸望向与方才没什么分别的月光。倏尔,她起身轻轻抚过窗棂感受着外界煞冷的温度,稍作犹豫就裹上披风戴好帽子护耳下楼朝着驿站悬挂的灯笼处走去。
月辉为宁素商在夜色中明路,同样也照耀着不知身处何处从容站定在窗边的一位公子。
清冷的光线在昏暗的室内也显得过于晃眼了些,这位公子抬手虚虚遮掩着,可他墨蓝色的眼眸却尽责倒映着冗夜上悬的一切。
他有些不切事宜地忆起自己多年未曾被人唤过的名字,也记起母亲曾指着天上完满的月轮柔声教他“月”之一字代指何物。他想着小妹凭这一字打趣他是月宫的仙女,也念着有人凭这一字笑他名讳过俗时出言维护他的同窗好友,可惜更多时候,这一字只是刻在了他的心中,提醒那所有一切的温馨往事绝不是自己在苦难中诞生的虚妄幻想,而是自己需要夺回的真实。
宁素月嘴唇微微翕动,默默念着自己尘封的名字,像是要从这其中找寻些许陈年的慰藉一般。不过须臾,他便阖上了墨蓝色的双眸,转身回屋,将窗子这一隅留给不知从何时开始吹刮的猛风。
而明月只是无声地记录着所有一切。它定在夜幕上似也未曾移动过,如多年前左济宣同宁家兄妹夜晚出游后躺在草地上仰视到的景色别无二致。
章第三十九
宁素商望向对面微笑站定在自己身前的贺元恩,只觉自己似是许多天未曾看见这位尽职尽责又受百姓爱戴的县令了。
她前些日子从原雪幼时与原野共同居住的村子处打探到了许多有关她们两个的消息,今日是二月初八,宁素商却并未继续前去向村民邻居套出更多的详细信息。
过多的关心只会阻碍自己的调查,她在心中暗暗想着。况且原野与周围邻居相处得算不上好,若是自己听多了那些带着主观情绪色彩的话语,或许也只会干扰自己的判断。
宁素商先前从原家邻近的婶婶那里了解到原野平日靠替人抄写东西维持生计,眼下便是想从此处入手,探寻更多关于这位中原小姐的消息。坝勒洽县需要用到抄写工作的地方算不上多,且基本上都与县内的公务有关。
她今晨专门早起了些许时辰,先就着坝勒洽县的地图认了许久,敲定了几个可能是原野工作地点的场所。而在已经前去了几个地点打探消息无果后,此时的宁素商正站在离那条河流旁的村庄最近的一所私塾中,却未曾想到与这位坝勒洽的县令刚好碰上。